著名旅美作家及翻譯家﹐筆名喬志高的高克毅先生大去﹐得年九十有六﹐盡享天年。當華文傳媒的焦點都在討論兩岸的政治局勢是如何詭譎的時候﹐美國的華盛頓郵報為高先生致以崇高的敬意﹐在悼文中除了簡述其生平﹐亦引述其兒子對父親的評語: 「他的一生﹐在中西文化中得到充分體現。他真心相信優秀譯作的關鍵﹐不在於學懂語言﹐而在於了解文字背後的民族和文化。」(His whole life embodied the two cultures. He sincerely believed that the key to good translation was not just knowing the language but having an understanding of the people and culture behind the words.)
這位語言大師﹐畢生以經營文字為己任﹐在英語的一潭活水中來去自如﹐多年來身體力行﹐翻譯費滋傑羅(F. Scott Fitzgerald) 的<<大亨小傳>> (The Great Gatsby) ﹐伍爾夫(Thomas Wolfe)的<<天使﹐望故鄉>> (Long Homeward, Angel), 奧尼爾(Eugene O'Neill)的戲劇<<長夜漫漫路迢迢>> (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 等美國當代文學巨著 ﹐散文著作如<<鼠咀集>> ﹐<<灣區華夏>> ﹐還有詮釋美式英語的<<美語新詮>> ﹐與其弟合編<<最新通俗美語辭典>>等﹐終練就其異於常人的中西文化體質﹐再加上一份故國情深的淡淡鄉愁﹐使他完成了橫渡文字大平洋的壯舉﹐擴闊了東方與西方的眼界﹐引劉紹銘先生語:「中國記者中英文都了得的大有人在﹐但像喬志高那樣手揮五弦操縱兩種語文如流水行雲的﹐卻未曾一見。」曾任台北美國新聞處長的司馬笑 (John Bortoff) 為高克毅冠上了‘The ultimate intellectual ’ (不可逾越的知識分子) 的稱號﹐以推崇高先生英文造詣之深﹐和他對美國社會文化了解之廣博。
高先生曾言自己從八歲開始學習英文﹐到了八十多歲﹐仍在不斷追求語言之道﹐他用文字及才情﹐垂範一個終生學習的楷模。刻下不少炎黃子孫﹐空有一腔愛國熱忱﹐而苦無刻苦求學之心﹐高克毅終其一生﹐埋首鑽研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語言兵法﹐以上乘的中英雙語能力﹐向華文讀者引介美國不少當代文學作品﹐也為西方有識之士﹐精心英譯白先勇的<<台北人>>﹐以真才實學﹐打通東西文化的任督二脈﹐真正的愛國者﹐高先生當之無愧。他晚年如常從事翻譯工作﹐2001年﹐台灣的時報文化出版社推出<<大亨小傳>>的增訂版﹐高先生在前言中解釋﹐原版與新版﹐前後相隔三十年﹐「把自己從前的譯文拿來重讀一遍﹐發覺有些字詞和片語可以改進﹐可以弄得更為妥貼﹐傳神。」更毫不避嫌地提到:「真正譯錯的地方好像只有兩處 (其中之一就是誤將夏威夷的一個地名當做船名的笑話。) 」為照顧中文讀者﹐高先生在新版為典故酌量加了些註解﹐而他更為讀者上了關於翻譯要旨的一課:
「晚近我們有些青年留學生,學了一些文藝批評名詞,如「解構」、「隱喻」之類,又仿老美本科大學生的派頭,抱著一本 Cliffs Notes《文學經典指南》,惡補一下,就自以為懂得「解讀」。殊不知沒有能力充分「理解」原作者的文字和文化,然後用恰如其分的本國文字傳達出來,怎麼 能產生理想的譯作?」 (費滋傑羅著﹐喬志高譯﹐<<大亨小傳增訂版>> ﹐時報文化出版社)
癖除學究氣味﹐力求筆觸簡潔流暢﹐務求令譯本讀者感受到原著作品的精髓﹐是高克毅先生留給後世有志之士的「翻譯方程式」。譯者之於讀者﹐有如導遊之於遊客﹐眼前本應風光如畫﹐奈何有些譯者功力尚淺﹐得其門而不得其法﹐欲開明窗而不果﹐相反更手執一塊髒布﹐在玻璃上不厭其煩地勤加擦拭﹐卻苦了讀者的眼睛﹐卓越的翻譯家﹐則往往能為讀者徜開一扇通往世界文明之門﹐帶領他們欣賞作品的瑰麗與別致。
一九七三年﹐高克毅先生到香港中文大學任高級客席研究員﹐同年和宋淇先生編創<<譯叢>>(Renditions) ﹐不但一新西方學界耳目﹐更為<<譯叢>>奠定了英譯中國文學的國際學報地位。<<譯叢>>翻譯的題材相當廣泛﹐古詩﹑散文﹑小說等的譯品繁多﹐在一九八七年出版的其中一期﹐還首載了張愛玲<<五四遺事>>的英文原稿﹐其筆下的新一代怨女﹐受過良好教育﹐曾經憧憬未來﹐但終究擺脫不了舊社會對女性身心的束縛和糾纏﹐張愛玲並非救世者﹐更沒有當西蒙波娃的外在客觀條件﹐作品中隱現的女性立場﹐是妥協﹐是失落﹐更多的是面對男性世界的屈委和脆弱﹐但“ Love was such a new experience in China that a little of it went a long way. ” (在當時的中國﹐戀愛完全是一種新的經驗﹐僅只這一點點已經很夠味了。) 在女子精神纏腳的年頭﹐能輕嚐自由戀愛的味道﹐此生已無所憾。
高老近年在<<明報月刊>>發表回憶錄﹐其中<<中國的命運在美國?>> 一文﹐講述其當年以留美學生身份﹐參加抗戰救國宣傳工作﹐道出了不少鮮為人知的故事。二戰期間﹐高先生為國內發行的英文月刊China at War(中譯<<戰時中國>>)擔任主編﹐刊登了一幅攝影記者王小亭在上海實地拍攝的經典照片: 一九三七年的淞滬戰役﹐日軍炮火搗毀上海北火車站﹐一個小娃娃在月台上嚎啕大哭﹐四周一片頹垣敗瓦。為喚醒國際對抗日戰爭的關注﹐高先生在紐約版的<<戰時中國>>每年出版蘆溝橋事變(Marco Polo Bridge Incident)專號﹐力竭聲嘶地提醒美國讀者﹐亞洲戰場依然硝煙不斷。他亦提到一九四三年﹐蔣宋美齡抵美﹐展現完美外交身段﹐一口南方口音的美語﹐迷倒不少美國民眾﹐而面對羅斯福總統﹐更是談笑用兵﹐當論及中國對美國盟友急需的是軍火援助﹐羅斯福只淡然道:“As fast as the Lord will let us. ” (老天爺讓我們多麼快我們就多麼快) ﹐蔣夫人反唇相譏﹐引用成語回敬︰“The Lord helps those who help themselves. ” (人必自助然後天助之。) 只因高先生對歷史負責﹐才能讓後世有緣見識這中國近代外交史上如此風雲的一頁。
聽說高老先生晚年生活孤寂﹐這位飲譽中西的作家﹐在辭世前不久留下了這麼一句話:‘You can take me out of China, but you can never take China out of me.’ (你能使我出走中國﹐卻永遠無法帶走我的中國。) 山河變色﹐歲月無聲﹐高克毅畢生以文字細心守護著中華文化的一線香火﹐此情可鑑。先生的母語並非英文﹐適逢因緣際會﹐筆下穿梭中西文化﹐一切全憑潛深苦修﹐真正的文人﹐在一盞青燈下﹐往往煥發讓人肅然的閃亮光采。在凡事講求效率的年代﹐資訊超載﹐物慾騰飛﹐緊迫的生活節奏﹐人們少為自我的理想而生﹐更多的是為身邊的流言婓語而活。喬先生那消逝的身影﹐有如一陣微風吹過﹐剝落了斑駁的文化記憶﹐散下了瑰麗的語言花瓣﹐與其在冀盼惜花的園丁夕拾一襲清幽的茉莉香﹐倒不如鬆容面對中文日益破敗的濫觴。